月芜之牵丝戏

阳春三月,人间庙会热闹喧嚣,街上行人如织,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女童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着。她的头上梳着一对双丫髻,系着与衣裙同色的缎带,一双灵动的眸子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嘴巴也没闲着,抱着怀里的糖炒栗子、杏仁糕吃得不亦乐乎。

正瞧着那五颜六色的各式面具好玩,就听见一阵急促悦耳的铃声传来,好多人一听,纷纷向铃声传来的方向涌去。

女童也玩心大起,跟着人们挤去看热闹。

只见前面围了一圈人墙,踮起脚来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清脆的铃音勾得人心痒痒。

女童干脆凭着人小的优势,小鱼一般在人群中钻了几下,便站到前排。这才看清中央搭起了一个小小的戏台,三尺红布铺就,一个老者正很有节奏地摇动着手里的盘铃。

原来是要表演牵丝傀儡戏,女童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

老者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从身后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彩衣傀儡来,然后用十指扣住傀儡上的丝线,双手一抖,那一尺多高的傀儡刹那间活了一般,跃到戏台上做了一个亮相。

人群轰然叫了一声好,那傀儡身着锦裳霞衣,朱唇粉面,一双凤眼妩媚含情,眼角一颗珠泪盈盈,让人看了不禁心起怜爱。

老者十指连动,脚下打着鼓点,间或摇动一下盘铃,口中吚吚呀呀唱将起来。那彩衣傀儡眼眸眨动,朱唇轻启,扬袖而舞。人们只觉那傀儡恍若真人女子,眸光流转,欲说还休的动人风情让人心旌神摇。

老者的唱腔极佳,模仿女子嗓音唱出来的曲调幽幽咽咽,缠绵悱恻,加上人们的注意力全在彩衣傀儡上,顿时大人小孩都入了戏,专注地看着一个闺阁女子在月下表述心事。

戏文无非讲的是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一位正值妙龄的女子遇到了一位英俊的书生,两人两情相悦,花前月下偷偷相会,不想被女子的家人发现,棒打鸳鸯,书生被打得遍体鳞伤,女子被强迫他嫁。于是哀伤的女子在婚嫁前夕,趁人不备投了湖,一抹芳魂袅袅而去,书生闻讯大哭,也撞树随爱人去了。

老者手法纯熟灵活,后面又有代表书生的傀儡及其他几个傀儡上场,他或用手指或用系着丝线的木牌牵引,一个个角色在三尺红台上都动若真人,看得周围的人津津有味,还不时为戏中人掬一把同情泪。

曲终落幕,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半晌才响起如雷的喝彩声和鼓掌声,铜钱如雨一般抛到老者的脚下,老者团团作揖相谢。

粉衣女童真是大开眼界,激动得小手都拍红了,她也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到了老者手中。

老者惊讶,忙将银子想塞回女童手中,口中道:“小娃娃,太多了,自己留着买糖吃吧。”

女童却笑嘻嘻地摆摆手,一猫身从人群缝隙钻了出去,三两下便看不见了,老者只好把银子收下。

女童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繁华的大街,拐进了一条相对寂静的小巷。一个猥琐的身影一闪,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

看这人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的,正是城中有名的地痞赵六,经常坑蒙拐骗,偷鸡摸狗,乃地方一霸。他刚才在看牵丝戏的时候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出手大方,穿着不俗,而且居然是独自一人,顿时觉得是天赐肥羊,二话不说就悄悄跟了过来。

巷子越走越深,赵六觉得机不可失,三步并做两步,就想上前捂住女童的嘴。

不想那女童却突然转身,鼓着小脸瞪向赵六道:“喂,你干吗老跟着我?”

赵六猝不及防,倒是吓了一跳,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心中暗骂自己一句,赵六乜斜着眼睛,凶巴巴地看着女童道:“少废话,把银子交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个小丫头片子卖窑子里去。”

赵六随口一说,待看清眼前女童容貌俏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后,心思一动,这要拐到外地找个青楼卖了,能值不少钱吧?他何苦为那点碎银子跟小丫头废话。

当下神情一变,面露狰狞伸手向女童抓去,女童眸中冷光一闪而逝,以为她是软柿子随意拿捏吗?垂在袖中的白嫩小手并起食中二指,一缕凌厉的剑气在指上盘旋。

“女娃娃快跑!”

随着一声苍老的暴喝,赵六身后猛地冒出一个佝偻地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木制傀儡砸到赵六头上。

那傀儡是实木雕琢,颇有些份量,赵六被砸得“哎呦”一声,捂住脑袋一阵发晕。

老者见女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以为她吓傻了,忙一把拽过她就跑。

赵六甩甩头,只觉头痛欲裂,捂头的手拿下来一看,一片猩红,不由得大怒,拔腿就向那一老一小踉跄奔跑的身影追去。

老者年老体弱,跑了一段就体力不支,他喘着气对女童道:“小娃娃……你快跑……小老儿帮你……帮你拖住那地痞。”

女童却看了看他身后,脸上绽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道:“老伯伯,你不用担心,我家里人来了。”

老者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背着白色长剑的玄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皱着一双墨黑的剑眉看着女童。

“月可儿,你又不听话,偷偷溜出来玩了。”

月可儿吐吐粉舌,甜甜地唤了一声:“秦风哥哥。”

说话间,赵六捂着脑袋追了上来,等发现多了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的时候,他有些胆怯地放缓脚步,口中却虚张声势道:“我说你不要多管闲事啊,这死老头敢打老子,我今天不过放过他的!”

秦风看都不看他一眼,皱紧眉看着月可儿,意思是你又闯什么祸了。

月可儿嘟嘟嘴,眨巴着大眼睛委屈道:“这个坏人跟着我,还说要把我卖到窑子里,是这位老伯伯救了我。”

秦风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看向老者,对他礼貌一笑道:“多谢这位老丈。”

老者忙摆手,他当时隔着人群看到那个地痞模样的人跟上了小女孩,便顾不得收拾摊子,随手拿了一个傀儡急匆匆也跟了上去。不想人老了不中用,如果不是这位侠客打扮的男子及时赶到,恐怕他与女娃娃都凶多吉少。

“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们串通一气,对我谋财害命,你认识这个小丫头对吧?正好,今天如果不给我个交代,咱们官府见!”

赵六睁着眼说瞎话,颠倒黑白,一副无赖相。

秦风也不跟他废话,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道:“滚。”

赵六本就在强撑,被那冰凉的眸光一扫,只觉三月天冷如数九寒天,不由得打了寒战,后背嗖嗖冒凉气。

他哆嗦着撂了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就灰溜溜捂着脑袋跑了。

老者抱着手中砸坏的傀儡,神色忽然有些紧张地匆匆道了别,便急步走了,留下秦风与月可儿面面相觑。

竹林小屋,月芜正对着一堆鲜花又修又剪,斟酌着一枝一枝插入一个白玉美人觚里。她最近对这插花很感兴趣,弄得满屋子花团锦簇,浮动着各种花香,小青鸟都有些受不了,躲在外面不肯进来。

“啾啾——”小青鸟远远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欢快地打着招呼。

月可儿也高兴地对小青鸟招招手道:“小青鸟快来,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小青鸟扑扇着翅膀飞到她的肩头,眼巴巴等着月可儿摸出一枚糖炒栗子剥给它吃,月可儿也给自己剥了一个,一人一鸟吃得非常开心。

秦风无奈,自己先进了竹屋,一进门却差点被迎面而来的浓郁花香熏个跟头。他捂着鼻子连打几个喷嚏,才勉强适应了一屋子鲜花的包围。

“回来了,可儿玩得开心吗?”月芜专注的将一枝玫瑰找到合适的位置插下,随口问道。

秦风捂着鼻子抱怨道:“月可儿太调皮了,我明明嘱咐她好好修炼心法,她却总偷偷溜出去玩,月芜姑娘你也不管管她。”

月芜却不以为然一笑,道:“可儿的性子很像我小时候呢,不用担心,她身为剑灵,全身都是无形的剑气,谁敢惹她。小孩子就该出去多玩玩,秦风你别老表现得跟可儿父亲似的,老气横秋的。”

“我哪有!”秦风被月芜说得无语凝噎,他像月可儿的父亲?开什么玩笑。

“对了,她今天在庙会上还真遇到点事。”秦风简略地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

“哼,一个地痞流氓而已,如果不是那老者出现,估计早被可儿的剑气削个半死了。”

说起来,还是那名老者无意中救了那赵六一命呢,不过那个地痞不仅不会领情,还会去找那个老人的麻烦吧。

月芜停下手中的动作,对秦风道:“此事因可儿而起,你还是多注意一下吧,老人家毕竟是好心相帮,别因此害了他自己。”

秦风点点头,门外一个小脑袋正偷偷听着,不时塞一枚剥好的栗子到自己嘴里,吃得脸颊鼓鼓的。

夜黑风高,城外一个破庙里篝火闪烁。

老者坐在火堆边,借着摇曳的火光修补着白天弄坏的傀儡。

他赶回戏摊的时候,没来得及捡起的铜钱都被他人捡走了,钱袋也不见了,幸好家当没有丢,而他最珍爱的那个彩衣傀儡被他锁在箱子里,也完好无损。

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只是损失了一些钱财,那个女娃娃最后没事就好。

想起女童天真无邪的笑靥,老者微微笑了,笑着笑着又一阵心酸,抬手抹抹枯干的眼睛,又继续将傀儡断掉的丝线接起。

身边的箱子忽然发出轻微的抖动,老者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打开箱子,取出了那个栩栩如生的彩衣傀儡。

只见彩绘的五官在火光的照耀下有些黯淡,没有了白天的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子没了生气。

老者心痛不已,动作麻利地从另外一个箱子取出一套画具,摆好颜料,然后用一柄小刀割破了食指,滴了几滴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碟里。

他提笔沾了自己的血,然后混合了颜料,用清水晕开,细细地描绘着女子的眉眼。顷刻间,那双眼眸又盈盈似水起来,然后是小巧的琼鼻,红嫩的菱唇,经过重新描绘,那彩衣傀儡又变得鲜活起来。

老者的脸上却多了几丝灰败,他欣慰地抚摸着女子柔软的秀发,口中喃喃道:“倩娘,今日丢下你是我不对,以后再不会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时庙外几个黑影摸了过来,领头的正是脑袋上缠着绷带的赵六。他回去以后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又怕那个看起来就很吓人的玄衣男子在附近,所以才忍耐到现在确定老者是独自夜宿破庙后,喊来几名同是地痞的帮手来找麻烦。

赵六谨慎地在门口探头一看,却看到老者在对着一个傀儡自言自语,而他身后站着一个彩衣美人,身段婀娜,低垂着头,美好的侧脸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赵六心中一喜,看来这趟没白来,跑了一个小丫头,来了一个大美人,当即招呼兄弟们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说也奇怪,几人进了破庙一看,哪里有什么彩衣美人,只有一个糟老头子惊慌失措地抱着一个彩衣傀儡不断后退。

“你……你们要干什么?小老儿就是一个走江湖的,没……没钱。”

赵六看见老者就恨得牙痒痒,他恶狠狠地用手中的木棒敲了一下装着傀儡道具的破旧箱子道:“老家伙,别装不认识,白天你可刚给老子头上来了一下,现在还疼着呢,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老者这才看清是白天那个地痞,心中一沉,看来今天是逃不过了。

“你想怎样?”老者反而镇定下来,只是抱着彩衣傀儡的手还是有些颤抖。

几名地痞围将过来,手里都掂着木棍,一个个笑得不怀好意。

“老头儿,别装了,刚才那个美人呢,你给藏哪了?交出那个美人,爷几个今天就放你一马,不然你这身老骨头可禁不得几下揍。”

赵六边说边扫视这个破烂小庙,发现并没有什么可藏人的地方,不由得有些纳闷。

老者一头雾水,“小老儿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卖艺,哪里有什么美人,只有这几个牵丝傀儡而已。”

赵六心想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可不可能几个人都眼花吧,目光无意一扫,看到了老者宝贝似的抱在怀中的彩衣傀儡,那女子模样的俏脸正对着他。

赵六一愣,这分明就是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彩衣美人,怎么变成傀儡了?

正在他犯糊涂的时候,那傀儡的眼珠一转,直直地盯向他,黑漆漆、暗沉沉的瞳仁不带一丝生气,仿佛怨魂厉鬼,然后那菱红的唇缓缓地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赵六只觉一股凉气从脊背直窜头顶,头皮一阵发麻,他惊恐地后退,手指抽风似的指着那傀儡。

“鬼……有鬼……”

其他地痞看赵六突然吓得面无人色的样子,都有些奇怪,便上去扶住他道:“六哥,怎么了这是?”

赵六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又看了一眼老者怀中傀儡,却发现并没有异样。老者将彩衣傀儡藏到身后,警惕地看着赵六。

没想到那几个地痞也同赵六一般突然僵在原地,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老者身后,然后不知道哪个先喊了一句:“有鬼啊!”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转身撒腿就跑。

老者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身后就一个残破的香案,别的什么都没有啊。

赵六等人拼命往回跑,恨不得爹妈多给生了两条腿。刚才在那老者后面,分明冒出了一个女鬼,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嘴唇鲜红鲜红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盯着你,吓死人了!

地痞们跑着跑着忽然发现不对劲,按说这里离城并不远,怎么跑半天也看不见城里的灯光呢,而且周围黑乎乎的一片,难辨方向。

赵六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老头儿这么邪门,他就不来这一趟了。

脖子后一阵阴风吹来,赵六冷汗刷就下来了,他胆战心惊第回头,什么都没有。

其他地痞却发出一声惊叫,连滚带爬,四散奔逃。

赵六心知不好,正暗骂这帮狐朋狗友把他一个人丢下,一条细细的丝线缠上了他的脖子,而刚才在庙中见到的那个女鬼则出现在他面前,刺激着他快要凸出来的眼球。

赵六两眼一翻,瘫倒在地,胯下一片濡湿,一股尿骚气飘荡开来。

女鬼似有些厌恶地抬袖掩住口鼻,手上一个用力就想扯动丝线了结了赵六的狗命。

“慢着,何苦为这种人枉造杀孽?”

一道白光闪来,削断了丝线。

女鬼吃了一惊,只见天上黑云散去,一弯明月洒落万千银光,一个红衣女子闲庭信步地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玄衣男子。

秦风无语地看了一眼月芜,不是说好交给他了吗,结果这人好好的插花又扔下不干了,中途跑来硬插一脚。

女鬼看出两人大有来头,自己惹不起,于是当机立断,轻飘飘地腾空而起想走人。

月芜喝道:“站住,难道你想让那个老人家看见你现在的模样吗?”

女鬼身形一顿,停滞在空中,却不是她不想走,而是有无形的桎梏将她定在半空,她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你是何人,快放开我!”女鬼气急败坏道。

月芜手一招,女鬼犹如被无形丝线牵动的傀儡,乖乖地退回到月芜面前。

“收了你这副鬼脸,我知道你也不想如此示人,哎,你还别瞪我,如果不是那个老人家与我家可儿有恩,我才懒得管你是不是会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呢。”

月芜收了加在女鬼身上的禁制,看到她身上的怨怒之气一下子淡去了不少,面容也渐渐恢复成了一个美貌女子。

女子对着月芜秦风二人盈盈行了一礼,看起来端庄大方,实在难以将她与刚才的女鬼联系起来。

女子开口,声音如黄莺呖呖:“小女子董倩娘,刚才对两位多有冒犯,望请恕罪。”

月芜围着她转了一圈,道:“身有怨气,但并非厉鬼,却因逆天之法,滞留人间太久,鬼界不收,人界难留,一旦秘法失效,你将会永远消失。”

董倩娘闻言眸光黯淡,她又何尝不知自己会有何等下场,但她更担心那个人的安危。她与他以血为媒,阴阳共存,她湮灭之日便是他身死之时。

月芜见状点点头道:“原来你都知道,那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破庙之中。

老者忽觉一阵心慌意乱,他看着怀中的彩衣傀儡,傀儡眉目依旧鲜艳,可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初他用祖上遗留的残篇秘法,制作了倩娘的傀儡,时时以血饲之,这傀儡便如同倩娘化身,日日伴着他,共同走过十里春风,走过千山暮雪。

他从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变成了衣衫褴褛的佝偻老者,她依然是锦衣华裳,姿容秀美。他用血一遍一遍勾勒她的眉眼,让她鲜活如初,每次牵动丝线,看她顾盼生姸,舞动如飞,便觉得再多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然而他老了,脸上爬满的皱纹,满头苍苍的白发,还有日益迟缓的手脚……无一不在默默陈述这个事实。

他怕自己有一天连牵动傀儡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他的倩娘怎么办?老者抚摸着彩衣傀儡精心描绘的面容,一滴混浊的老泪滴落。

“老伯伯,你没事吧?”

清脆的童音打破了破庙里的寂静,一个粉衣女童从门外探进一颗小脑袋,肩膀上停着一只同样探着头的青色小鸟。

老者有些吃惊,抹了一把眼睛,起身道:“小娃娃,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月可儿眼珠子转了转,背着小手走了进来,口中说道:“我怕白天那个坏人会来找老伯伯的麻烦,所以来看看。”

老者怔怔地看着月可儿,苦笑着坐下道:“是了,你必定不是普通的孩子,想必即便我当时不出手,你也能对付得了他吧?”

月可儿也在火堆旁坐下,托着腮对着老者可爱一笑道:“但我仍要感谢老伯伯的出手相助啊,我叫月可儿,你叫我可儿好了。”

小青鸟觉得有些无趣,看了两人一会儿,便把头钻到翅膀里睡觉去了。

“咦,怎么那个漂亮姐姐不在了?”月可儿看了看老者怀中的傀儡,有些疑惑道。

老者心中一跳,追问道:“什么漂亮姐姐?”

月可儿指了指彩衣傀儡道:“就是跟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姐姐啊,白天你表演牵丝戏的时候,她就附在这上面笑得可好看了。”

老者如遭雷击,他不敢相信地颤声道:“可儿,你当真看到那个姐姐了?”

月可儿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对啊,她一开始一直就站在你身边啊……怎么,你看不到她?”

小女孩这才想到,那个姐姐,应该是一个魂魄,老伯伯身为凡人,有可能是看不见的。

“天哪……怎么会这样……”老者脑中一片混乱,当他想到一个不好的可能的时候,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这一切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他叫孟杰,是一个寒窗苦读的书生,那戏文里讲的其实就是他和董家小姐的事,只不过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如戏文里所说的撞树殉情。

董倩娘身死后,被董家所恼,仅用一口薄棺胡乱埋在了乱坟岗。孟杰听闻噩耗,捶胸大恸,拖着一身未好的伤连夜摸到了董倩娘坟前,徒手将坟土挖开,看到倩娘如睡着一般躺在棺中,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两人已是天人永隔。

一番痛哭之后,他忽然忆起翻阅家中藏书,曾在一本古籍夹页中发现一纸残篇,上面有两句话此时格外清晰地出现在脑中:傀儡替身,死而复生!

相传孟家祖上曾以擅制牵丝傀儡名噪一时,当时牵丝戏盛行,达官贵人们都以谁府中的傀儡最精致,傀儡师表演得最精彩进行攀比。

孟家制作的傀儡精美绝伦,栩栩如生,除了大小简直与真人无二,自是受到追捧,甚至连宫中贵人都点名要孟家专门制作。

或许是盛极而衰,不知那献进宫中的傀儡出了何差错,孟家遭到迁怒被判抄家,并将所有傀儡烧毁,严禁孟家再制作牵丝傀儡。

孟家从此隐姓埋名,到了孟杰这一代,更是穷得家徒四壁。孟杰父母早亡,他节衣缩食,苦读诗书,想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但孟杰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制作傀儡,他幼时就对这牵丝戏极感兴趣,父亲打骂多次都不起作用,孟杰凭着惊人的天赋,结合祖上残留下来的制作书籍,竟也让他琢磨出一套制作手法来。

孟杰偷偷将董倩娘的遗体带回自己的住处,找到了那残存的傀儡秘术,但因为是残篇,缺头少尾,字句不全,他全凭自己的悟性孤注一掷。

最后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糅合了倩娘骨灰的傀儡是他做过的最完美的作品,看起来生动鲜活,眸光温柔,牵动丝线她便能动能笑。可是倩娘并没有活过来,她只是比普通的傀儡多了一份灵性与生气,看起来更像真人,却不能对他做出半点回应。

说白了,这只是倩娘的一个替身傀儡罢了,并不是真正的倩娘,他一下子心灰意冷,放弃了读书,带着倩娘浪迹天涯。

可如今月可儿的话让他突然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冒失地使用那不完整的秘术,以至于出了差错,或者说那可能本就是一个傀儡拘魂术,强自将逝者魂魄拘禁在傀儡之中,以达到让死者复生的逆天行径。可他制作倩娘傀儡的时候用的是断句残篇,结果不仅没有使倩娘复生,还有可能将倩娘魂魄困在傀儡之中不得去转生,而他却无法得知……

就因为他的自私,倩娘一直被迫默默待在他身边,却不能与他相通。而他一遍一遍地用血描绘,竟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加重禁锢她的枷锁。

想必她一定很恨他吧,孟杰颓然跪倒在地,心中满是悔恨与愧疚。

“可儿……你知道倩娘现在去哪里了吗?”孟杰忽然想到倩娘肯定不会走远,说不定刚才那些地痞正是她吓跑的。

月可儿眨眨眼睛,安慰道:“老伯伯你别着急,月芜姐姐来了,她应该有办法的。”

“小鬼头,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

正说着,月芜打头进了破庙,秦风跟在后面,瞪了一眼月可儿。

月可儿可不怕他,亲热地扑到月芜身上,抱着袖子一通撒娇,小青鸟则抖抖毛,飞到月芜肩上继续睡。

月芜也拿这小鬼灵精没有办法,为了解救自己的胳膊,连声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帮他的,你别摇了。”

一旁的孟杰犹如看见救命稻草,对着月芜秦风拱手哀求道:“两位高人,能否让我见倩娘一面?”

月芜默默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第三个“人”,正是一脸含悲的倩娘,她就站在那里,可孟杰根本看不见。

孟杰看到月芜的动作,猛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跳起来,口中唤道:“倩娘,你在这里对不对,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倩娘……你是不是恨我……”

他徒劳地张开双臂四处寻摸着,脸上老泪纵横。

月芜无奈地让秦风拉住他,待他情绪稳定一些后,告诉他:“我正是受倩娘所托而来,她没有恨你,这么些年你独自混迹江湖,多次遇险却毫发无伤,难道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孟杰轻抚怀中倩娘傀儡的秀发,喃喃道:“是倩娘一直在保护我吗,可为什么我从未察觉到她的存在。”

“因为你擅自使用逆天之术,妄想使亡魂复生,却又因法术残缺出了岔子,才造成了一系列后果。”

月芜又看了一眼倩娘,见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便叹了口气道:“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使你们相见,不过相见之后便是永别,你想想吧。”

孟杰面露犹豫,踌躇不言。月芜接下来一句却让他大惊失色。

“你可知如果你死了,你还可以去阴界投胎,而倩娘只有形神俱灭,万劫不复的下场?”

孟杰大悔,恨不得杀了自己,他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决然道:“请姑娘保住倩娘魂魄,孟某愿代替她万劫不复!”

旁边的倩娘顿时珠泪滚落,掩面而泣。

月芜微微一笑,抬起手指对着火堆一弹,一点青色火焰落入篝火中,火苗顿时也变作了青色,映得庙中青光烁烁。

孟杰接到月芜示意,狠了狠心,将倩娘傀儡投入了火中。

只见那青焰暴涨,瞬间吞噬了彩衣傀儡,不一会儿,一抹青光从火中抽离出来,火堆又变回了正常的红色。

那抹青光悠悠落在倩娘的魂魄之上,月芜他们倒没什么,在孟杰眼中,却是看到一个彩衣女子缓缓在空气中现出了身形。

孟杰痴痴地看着她,两两泪眼相望,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月芜带领闲杂人等退出破庙,临走嘱咐一句:“记住,天亮之前,倩娘务必前去阴间报道,否则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了。”

出得庙门,看那星河黯淡,东方启明星亮起,怕是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月芜亲自去了趟冥界,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屁颠屁颠的鬼差。

“你们是没见冥王的脸有多臭,我上次偷了他的青冥火,都没见他脸色这么难看,真是小气。还说我老这样,会乱了生死轮回,哼,小题大做……”

月芜拉着月可儿的手一边往回走一边抱怨,秦风暗自冷汗,冥王的东西都敢偷,然后还跟没事人似的去冥界晃,估计这三界之中除了月芜就没谁了。

东边太阳早已升起,万道金光洒遍人间,赵六等人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荒郊野外,而昨晚干什么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孟杰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收拾好了家当,推着小车又上路了,临走他望了望破庙,捏紧了手中一块残破布片,这是倩娘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老者背对着朝阳越行越远,孤单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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