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芜之送子观音
天刚蒙蒙亮,刘秀兰就起身去井边打水,然后劈柴做饭。等婆婆和丈夫起身吃过早饭,老实巴交的丈夫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上工了,婆婆依旧没有好脸色,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刁难了一番,才气哼哼地出门了。
刘秀兰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默默地收拾好碗筷,打扫好屋子,去院子里喂好了鸡鸭,没等喘口气,就坐到织布机前开始埋头织布。她的手很巧,织出的布又密又结实,能拿去卖钱补贴不少家用。
梭子像小鱼一般飞快地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就织出了不小的一块,她抬头擦擦汗水,却看见婆婆一阵风似的从门口走过来。
看到她,婆婆脸上久违地绽出一丝喜色,她压下心中诧异,忙起身给婆婆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婆婆难得没有挑她毛病,坐在椅子上慢慢把茶喝了,歇过一口气才对她说了一件事。
原来是婆婆出门碰见邻村的一位亲戚,闲聊中,那亲戚说她们村有一户人家长年无子,听说翠云山灵雀庵的送子观音非常灵验,就带儿媳妇去焚香参拜,结果回来不久真的查出儿媳妇有喜了,真是太神了。
刘秀兰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她嫁进李家三四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就因为这个被婆婆各种嫌弃,明里暗里骂她连个蛋都不会生,白瞎了一份彩礼钱。现在听婆婆的意思,是把希望放到这送子观音上了,可这种事哪里就有说的那么神乎其神,万一还是怀不上……
她忐忑地看了一眼婆婆,王氏一看儿媳妇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媒人说刘秀兰是落魄秀才的女儿,识得几个字,干活勤快麻利,人长得也清秀温婉,她才一咬牙多出了些彩礼把她娶回来。
没想到眼巴巴地盼孙子盼了好几年,她的肚皮愣是一点动静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希望了,她还这副鬼样子,真是气死人了。
“刘秀兰,我告诉你,明天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灵雀庵,如果拜了送子娘娘你还是不下蛋的母鸡一个,那我就让柱子写休书,你趁早滚蛋。”
刘秀兰脸色一白,垂着头眼圈就红了,她哽咽着应了一声,王氏一拍桌子,“哭什么哭,看那倒霉样子,赶紧去把那堆衣服洗了去。”
林风徐徐,绿叶招展,清脆的鸟鸣回荡在林中,翠绿的枝叶间露出一角红衣,青色小鸟蹦来跳去,发出一声声悦耳的清鸣回应着其他鸟儿的叫声。
月芜懒懒地卧在一根树枝上,那树枝刚有手臂粗细,她躺在上面却轻若无物,树枝弯都没弯,只是随着风慢慢摇晃着,晃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女子的低泣随风传来,幽幽咽咽,断断续续地钻进月芜的耳朵,吵得人无法安睡。月芜睁开眼睛叹口气,考虑是不是该再去找一处灵山,然后抢了山主的宝地来睡一大觉。
刘秀兰一边在河边洗衣服一边抹眼泪,父亲迂腐,认为女子就该从一而终,如果她真的被李家休了,那娘家肯定也是回不去的,到时候她该怎么办。越想越悲,看着清凌凌的河水,竟一时想不开萌生了死念。
她起身刚往前迈了一步,就听见一个低柔动听的声音道:“这位大嫂,请问何事哭得这般伤心?”
她心神一震,脑子清明起来,想起刚才差点就跳到河里不由一阵后怕。转过头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碧水边,眉目清丽,容色可人,一只青色小鸟扑扇着翅膀落在女子的肩膀上。
仙雾茫茫,一座玉石砌成的宫殿在雾气缭绕中若隐若现。偌大的宫室之中,白玉漫地,轻纱飘摇,一个白衣人坐在一面铜镜前,看着镜中浮现出的幻像,正是月芜与刘秀兰在河边的画面。
“呵……”白衣人勾起嘴角,一双温润淡然的眼眸带着几分宠溺看着那个红衣若燃的身影,“还是这么爱管闲事啊,阿芜。”
声音清泠悦耳,如同浮冰碎雪。
镜中月芜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向这边瞪了一眼,然后一挥袖,铜镜上顿时起了漩涡,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白衣人也不恼,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玉石桌面,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的空蒙。
灵雀庵本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小庵,只因近期送子观音显灵的传言而名声大噪,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忙得庵主静安师太脚不点地,还请人日夜赶工,加盖了两排客房。
来求子的妇人需要斋戒沐浴,然后在观音像前焚香祷告,磕足七七四十九个头,最后在供着送子观音画像的房中住上一日,回去便定能得偿所愿。
刘秀兰随着婆婆王氏赶了两天的路来到灵雀庵,捐了让王氏十分肉痛的一笔香火钱后,婆媳俩被告知因为前来求子的人太多,每天却只能挑选一位有缘人入住供奉观音画像的禅房,所以能不能选中还要看各自的福缘了。
婆媳俩无奈,只好先在一间客房住下,刘秀兰斋戒三日后,沐浴更衣,准备前去观音殿焚香磕头。这几日王氏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本以为佛门清净之地,谁知那些小尼姑一个比一个头仰得高,每天的斋饭还有沐浴用水,如果不多打点些银钱,根本都轮不到你。为了孙子王氏忍了,不过也窝着股火,如果刘秀兰没那福气被选中,钱也花光了,看回去怎么收拾她。
刘秀兰看着婆婆阴沉的脸,心中更是惴惴,悄悄摸了摸袖中的一样东西,心才稍稍放下。那日在河边遇到的那个姑娘,一看就不是平常之人,她说自己会逢凶化吉,福星高照,就一定不会有错。
果然,刘秀兰刚从观音殿出来,就被静安师太告知她被选中了,今晚便可住进那间求子禅房。
“恭喜施主,请随贫尼移步求子禅房,请施主谨记,在房中不可妄动,不可妄言,以免冒犯观音娘娘,只要施主心诚,观音娘娘自会赐下麟儿。”
婆媳俩喜出望外,因为只能刘秀兰进去,所以王氏叮嘱再叮嘱,看静安师太面露不耐才满含希望的目送儿媳离去。
静安师太亲自将刘秀兰送入一间位置幽静的禅房,禅房比较空落,正中香案上供奉着一张观音画像,画中观音慈眉善目,温和典雅,让人一看就心生亲切之意。除此之外就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床供香客休憩。
静安师太又仔细告诫了一番才离去,离去时还将房门落了锁,说是怕有人打扰。刘秀兰心中紧张,便在观音像前跪下诚心祈祷,后来闻着房中的檀香气,眼皮渐渐沉重,便去床上和衣睡下了。
夜深人静,刘秀兰沉沉睡着,丝毫没有觉察那挂在墙上的观音像起了变化。只见那观音眼睛眨眨,脖子动动,最后干脆一起身从画中走了出来,只是身上黑光缭绕,身形不停变动,等行至地上时,已然变成了一个黑衣男子,五官还算俊秀,只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淫邪,让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他像看待宰羔羊一般打量着床上的妇人,看到对方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只是不知这一寻常妇人,为何身上泛着隐隐的灵气,这对于他来说不亚于上好的补药,看来今晚有福了。
男子有些急不可耐地上前想脱去刘秀兰的衣服,不料手刚碰到她的袖子,一道金光蓦地打出来,将他一下子震退了三步远。
男子吃了一惊,这妇人身上竟有驱魔之物,让他不得近身,这可是以前没有的,那老尼姑不是按他的吩咐把香客身上的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了吗。
“该死。”男子低咒,心中有些恐慌,不会是被人发现了吧,应该不可能,会不会是碰巧呢?他犹豫地看着床上的妇人。
看了看窗外西移的圆月,错过今天,那之前的都就前功尽弃了,而这送子观音的幌子不知还能瞒多久,拼一把吧!
男子一咬牙,举起左掌蓄力,只见他全身黑光涌动,都集中到了左掌,一片片骇人的黑色鳞片在他脸上忽隐忽现,原本还有几分俊秀的脸庞变得十分狰狞。
刘秀兰袖中之物似乎感觉到了威胁,顿时金光大盛,穿透了衣袖浮现出来,竟是一片写着金色符咒的树叶,上面几个驱魔字符金光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
黑衣男子低喝一声:“给我破!”狠狠将左掌上的黑光拍向那片叶子。
金光与黑光轰然撞在一起,金光暗了暗,僵持了片刻被黑光击溃,只剩下一片普通的树叶飘落下来,落地化为齑粉,想必刚才金光的威力都在那金色符咒里。
黑衣男子脸上黑鳞褪去,面色苍白了不少,他松了口气,急切地伸手抓向床上一直昏睡的妇人,他要立刻进补!
可是今天注定是他要倒霉的一天,手指尖刚要碰到妇人的衣服,眼前红影一闪,然后他“砰”的一声直接被人踹飞到墙上,至少贴了三秒才掉到地上,墙上赫然一个人形大坑。
他都蒙了,躺地上半天缓不过劲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些本事,居然破了我的金光符,咦,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月芜与肩上的小青鸟一起歪头打量着地上那坨物体,不得不说月芜太暴力了,一脚就把人家踢得现出了原形。
只见地上一条水桶粗的大黑蛇缩成一团,堆在墙角跟座小山似的,样子还是有点蒙,说它是蛇倒也不全对,因为他的脑袋上有两只凸起的黑色肉角,腹下有足,似蛇非蛇,似蛟非蛟。
在这里要说一说这妖怪的来历,他的母亲是一只白蛟,父亲却是一条黑色大蛇,蛟性本淫,与蛇交配倒也不足为奇。母亲怀着他的时候被一高僧降伏,锁到了山寺后面一个水潭之中,日日被迫听寺中的诵经声。他在佛音中出世,在一方水潭中长大,身上的妖性被弱化了不少。虽然他随了父亲是黑色的鳞片,但母亲偏要给他起个白字,唤他白渺。
母子在水潭中困了很多岁月,直到高僧坐化,后继再无人给铁索加持封印,母子二人才得以冲破桎梏,重获自由。
白蛟懒得再理自己的这个倒霉孩子,当初如果不是他的拖累,她何苦受这么多年的罪。潇洒地尾巴一甩,丢下啥也不懂的白渺扬长而去。
白渺一开始吃了不少苦头,被妖欺负,被人欺负,后来慢慢变得强大,没有了佛性的压制,他的本性渐渐暴露出来,凶狠、狡诈、贪婪,还有好淫。他变化成风度翩翩的男子,诱惑那些闺中的少女,吸取她们身上的纯阴元气来修炼。
可惜好景不长,他被一个法力高强的道人识破行迹,还将他打成了重伤,他阴差阳错地逃进了灵雀庵。因他自小在佛音中熏陶,倒也不怕那佛光,那道人没想到一个妖怪能躲到庵庙里,便这么让他一时逃脱了。
庵主静安师太也不是个安分的,贪财好利,小小的尼姑庵又没什么油水,正抓耳挠腮之际撞见了白渺。
白渺元气大伤,极需女子阴元滋补,而静安师太被他一番诱哄之下,财迷心窍,便同他沆瀣一气,设下了送子观音这个局。
闺中处子他是别想了,只能从求子妇人中选一些资质尚佳的勉强入口。他白日躲在观音画像里,等晚上静安带了人来,他将人迷昏,然后出来做那苟且之事,采补女子阴元。受害妇人毫不知情,所谓的回去不久便能查出身怀有孕,自然又是白渺搞的鬼。一旦到十月期满,根本不会有孩子降生,到时候必定会露馅,可白渺不怕,在那之前他早恢复元气,拍屁股走人了,至于那个老尼姑会怎样,他才不管呢。
可千算万算,棋差一招,最后这关键时刻他一眼相中了身上有微微灵气的刘秀兰,没想到这竟是一个天大的陷阱。
黑蛟晃晃脑袋,看清月芜的样子后目露凶光,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口向月芜咬去。月芜又怎会把它放到眼里,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暴揍,最后黑蛟的角也折了,牙也断了,鳞片也掉了,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那红衣煞神。
月芜揉捏了下手腕,要说这蛟皮确实强悍,打得她手还真有点发麻。小青鸟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月芜一开打它就飞到一边观战,打完了才又落回月芜肩上,亲昵地啄啄她的头发。
这里打斗的声音惊醒了庵中不少人,静安师太一听动静是从求子禅室的方向传来,顿呼不好,一面派小尼姑去安抚香客,一面快步向那边赶去。
刚走到禅室门前,忽然一个黑影从墙外跃了进来,扑通砸到了静安师太身上,老尼姑白眼一翻,一声没吭当场便被砸晕过去。
“啊,抱歉抱歉。”一个青衣道人抓抓梳着道髻的脑袋,急急忙忙地起身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妖孽,你竟敢……”后半句愕然地吞回肚子里,白渺一阵绝望,垂头丧气地把头贴在地上装死,不消说,这位就是当初打伤它的那个道人。
青衣道人的目光重点却是在那红衣女子身上,恍然间如同看见几十年岁月倒流,当他还是一个莽撞的小道士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是,是您吗?”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月芜闻言打量了一下他,依稀从那胡子拉碴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恍然道:“哦,你是那个糊涂小道士。”
兆明激动了,果然是她,看她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就好像直接从他的记忆中走出来一样。
“看你现在大有长进嘛,也算是个得道高人了。”月芜心知兆明的年纪已近百岁,但看起来只有中年模样,必定是修行有成,有了驻颜之术。
兆明嘿嘿笑着挠头,看起来依旧是个不着调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怎么有的今日成就。
兆明之前被黑蛟走脱,遍寻不到踪迹,后来听说灵雀庵送子观音的事起了疑心,暗中找到一户求子成功的人家一探查,发现了端倪,便忙赶来灵雀庵,不想竟遇到了月芜。
“这家伙交给你了。”月芜叙完旧,便将烂摊子扔给兆明,挥挥袖子走人。临走看了一眼还没醒过来的刘秀兰,顿了下脚步,那天在河边,她看出刘秀兰眉间的黑气,便摘了一片树叶运指画了一道驱邪用的金光符送给了她。此女前世是天上的一个小仙娥,与她见过一面,也算是有些机缘,月芜想了想,帮人帮到底吧,便取出一个香囊放到了刘秀兰身上,又往她心中传了几句话,才飘飘然走了。
王氏不知儿媳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顾小尼姑的阻拦,硬闯了过来,其他等待求子的香客也纷纷跟在后面一探究竟。
当看到门前昏倒的静安师太和房中那条黑色大蛇时,众人发出一阵阵惊呼,胆小的当场吓晕过去。一个青衣道人也不理外面的嘈杂,专心用一道贴满符咒的绳索将黑色大蛇捆束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黑蛇的身形骤然缩到手掌大小后被道人装入随身的一个口袋中。
王氏的脸也吓白了,她探头看见自己儿媳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任她平时对儿媳多加苛待,此时还是慌了神,一时忘了害怕几步冲了过去。
“老施主不必担心,贫道来得及时,这妖物未能得手,女施主无恙。”兆明单手行了一礼,正襟俨然,一派道长风范。
王氏与众人如遇救星,一拥而上,感谢的感谢,问询的问询,七嘴八舌吵得兆明差点端不住。
当听完道长说完来龙去脉,众人不觉一阵后怕,这庵庙竟成了妖物作祟的地方,此时静安师太悠悠醒转,顿时成了众人怒气的发泄对象。
老尼姑被一顿好打,直接扭送去官府了,勾结妖物,祸害百姓,不死也得脱层皮。灵雀庵其他尼姑跑的跑,散的散,原本香火鼎盛的灵雀庵顿时败落下去,而且还臭名千里。而以前那些受害的妇人在黑蛟被收后同时呕出一口污血,有孕的症状一夕之间便都消失了。
刘秀兰醒来后听婆婆说得吓了一跳,急忙去摸袖中的那片叶子,发现果然不见了,身上还多了一个香囊,脑中模模糊糊好像听到过那位红衣姑娘说里面是鹿蜀的毛,佩戴在身上可宜子孙。
刘秀兰心中暗暗感激,却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婆婆,灵雀庵的事婆媳俩也从此绝口不提,李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王氏还是不给刘秀兰好脸色,没有孙子一直是老太太心中的刺,但相较之前终究缓和了不少。
刘秀兰心中却因为那个香囊涌起无限希望,三个月后,刘秀兰做着饭突然晕倒,李柱当时在家,忙去请了郎中来,一瞧却是有喜了。
这下可把李家母子乐傻了,转而把刘秀兰当宝一般供起来不提。
月芜把寻到的灵草喂给小青鸟吃,小家伙长大了不少,头上长出了三支凤翎,尾羽也开始变长,越来越漂亮了,也不枉她四处奔走寻找灵草。
此处山中灵气浓郁,不如在这睡上一觉?月芜想着想着眼皮就有些沉重,呵欠打了一半突然顿住,美眸大睁地看着天上飞速掠来的一道长虹。
“不是吧!”月芜拽上小青鸟,准备遁地跑路。那长虹倏地落在她面前,现出一个白衣男子,高冠束发,广袖博带,一双温润淡然的眼眸看着眼前嘟起嘴的红衣女子。
“阿芜,该跟我回去了吧。”
(作者注:鹿蜀是山海经中的一种奇兽,佩其皮毛可多子多孙。)
编者注:本文为“月芜”系列文,欢迎点击《月芜》阅读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