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芜之青蚨

赵福来觉得这段时间很奇怪,他就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卖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一天的货款出入不过百文钱。

他明明每天晚上都认真数好放到枕头底下,可有时候第二天早上醒了再数,却发现总会少那么十几文,一回两回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可断断续续发生了十来次就有点不太正常了吧。

他把被褥底下、木床夹缝、甚至枕头都拆开看了看,一无所获。

“难不成真的见鬼了?”赵福来皱起的眉头能夹死苍蝇,他是一个单身汉,都快四十了娶不上媳妇,平时就靠挑着货担子到处走混口饭吃,这钱老莫名其妙不见,可真让他发了愁。

一发愁就想喝酒,平时舍不得,现在不是心情不好嘛,赵福来给自己找着理由。他把钱带在身上,锁好了自己的破门,就大步向巷口的露天酒肆走去。

说是酒肆,也就是搭了个牢固点的棚子,顺便卖些吃食,馒头包子面条什么的,倒更像个小吃摊。酒也不是好酒,自家酿的粗粮劣酒,还兑了不少水,不过胜在便宜,两文钱能买一大碗,再加两文钱买点下酒小菜,那些贩夫走卒干完一天苦力,来此也能喝个欢畅。

天色尚早,酒肆寥寥几人。赵福来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喊酒肆掌柜给上了一盘花生米,两大碗酒。

掌柜姓周,与附近居民都颇为熟悉,看到赵福来笑眯眯道:“赵货郎,好久没来了,今天这是生意不错?”

不提还好,一提赵福来满面忧色,唉声叹气地端着碗喝酒,周掌柜见状刚想问问这是怎么了,就见又有客人来了,便打住话头去招呼客人。

来的是一个有些畏缩的年轻人,面相长得不差,就是有点放不开的样子。穿的是粗布衣裳,倒也齐整,脚上蹬着一双黑布鞋,在来往这些衣服都是打着补丁、穿着烂草鞋的酒客里已经算是惹眼的了。

年轻人点了一盘卤猪耳,两碗酒肆最好的酒,还要了碟肉包子,简直就是这个穷酸酒肆的顶级消费了,周掌柜忙麻利地把东西给客人摆好。

年轻人坐在靠墙的角落,慢慢地吃着菜喝着酒,间或吃个肉包子,那勾人的香气让其他酒客频频咽口水。

赵福来暗自呸了一声,有钱你去酒楼啊,来这破地方显摆什么。

郁闷地又喝了一口淡不拉几的酒水,抬眼便看见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魁梧男子在不远处的空桌坐下,面容冷峻,气质非凡,背后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裹,像是剑一类的兵器。

真是怪了哉了,瞧这位的气势,去那登仙楼都得奉为上宾,怎么也往这旮旯钻啊。赵福来还没嘀咕完,长街那边又来一人。

彼时天已擦黑,一个红衣女子款款从街角转过来,长长的墨发挽了斜髻,用一支白玉簪固定住,余下的青丝则自肩头滑下,一只青色的凤尾小鸟站在她左肩上好奇地左右张望。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传说中狐仙化作的女子。

玄衣男子正疑惑,背上的“断情”突然振动起来,就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在他对面落座,丝毫不介意简陋的桌椅和周围人的侧目。

秦风讶然,距离上次一见有多久了?至少有一百年了吧,他离开若锦之后带着断情四处漂泊,还无意中得到了一个修炼之法,现在的他渐渐凝出实体,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见过月芜姑娘,在下秦风,当日匆匆一别,未能报还姑娘再生之恩……”

月芜摆摆手,摸出几枚小小的果子喂小青鸟吃,淡淡道:“是断情拘住了你的魂魄,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能再入轮回,不知你会不会怨恨它呢?”

秦风摇头道:“自然不会,现在有断情为伴,行走天下,我未曾感到孤寂。”

断情于他,有一种血脉相连的亲切之意。

月芜闻言看了一眼他背上的布包,道:“可否让我看一看断情?”

“当然可以。”秦风忙解了布包打开从桌上递过去。

月芜轻轻把手放到剑身上,感受到白色长剑因为见到她而产生的欢快之意。她嘴角一弯,当初是她闯祸把这根灵玉树枝踹落了凡间,结果它不仅不怨她,还一见到她就傻乐。

罢了,算是她欠它的,素手一抹,断情顿时泛出莹莹白光,

月芜快速把它包起来,还给了秦风。

“好好珍惜它吧,”月芜说出了上回没有说完的话,“它本来快要生出灵智,幻化出剑灵,可它把机会让给了你,让你成为剑魂才得以跳出轮回。”

秦风震惊,他本来以为他的魂魄被吸入断情只是机缘巧合。

旁边的周掌柜看这两位贵客一直在旁若无人的地说话,也没有要酒要菜的意思,不敢冒然上去打扰,便坐到喝闷酒的赵福来身边继续闲聊。

当得知货郎的铜钱莫名其妙不见了,周掌柜一拍大腿:“啊呀,原来不是我糊涂记错帐啊,我也遇到过第二天钱不对数,还以为是老婆子拿了,为此我俩差点打起来。”

赵福来一听原来不是光自己遇到奇怪的事,便放下酒同周掌柜细谈。一旁有耳朵尖的也凑过来,说自己也听到过几起怪事,都是放的好好的钱不翼而飞的。

几个人越说越觉得头皮发麻,难道这世上真有鬼偷钱不成?角落的那个年轻人坐不住了,喊周掌柜结了帐,用一块青布将没吃完的肉包子包起来,拎着匆匆走了。

月芜与秦风听的一字不漏,两人对视了一眼。

张文俊,也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埋着头穿过几条街来到一个院门前,看那长满青苔杂草的青砖瓦房,应该原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只是现在显得十分破败。

张文俊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一个青衣妇人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看来我们这两天不能用那钱了,好多人起疑心了。”张文俊抹了把汗,把肉包递给妇人道。

钱氏一惊,紧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相公,没有被人发现吧?”

张文俊摇头,安慰自己的妻子道:“不用担心,大不了等过两天我们去远处再用那神钱。”

钱氏还是有些害怕,劝道:“相公,我们还是把这钱埋了吧,这种钱总用着不安心。”

张文俊把眼一瞪,骂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神钱是老祖宗留给我张家的救命之法,有了它,张氏子孙就不会饿死。”

可是,老祖宗说的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可用此法,而且以后有了真钱,是要给人家还回去的。可看丈夫的意思,就是想靠这些钱占一辈子便宜。

张氏一族几代兴盛,到了张文俊祖父那一辈因经营不善渐渐没落,到了张文俊手里又因染了不少恶习更是败了个干净,只剩下了这座老宅子。

两口子无米下锅了好几天,张文俊饿得在家到处翻,最后在屋角铺的青砖下挖出一个密封的坛子,里面仅有一卷发黄的纸和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

一开始以为里面有银子的张文俊大失所望,刚想扔了,又好奇到底什么东西藏这么严实。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喜过望,竟是祖宗传下的一个秘法:青蚨之术。

青蚨是一种罕见的虫子,样子形似飞蛾,颜色美丽。母青蚨产子后,不管母子分隔有多远,都必能重聚回一起。如取母青蚨的血涂到八十一文钱上,再取子青蚨的血涂到另外八十一文钱上,那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最后钱都会飞回来,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块黑乎乎的东西就是能引来青蚨的秘香,最后老祖宗在文末一再叮咛后人,此法有损阴德,只可救急,不可常用。

张文俊按照秘法去山上点燃了香,果然引来了一大一小紧紧相随的两只青蚨,张文俊用网兜住,偷偷摸摸回家。钱氏把自己仅存的一支嫁妆簪子当了二百文钱,两口子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把母子青蚨血各涂到八十一文钱上,又装进坛子埋到东边阴墙之下三日,等再取出来发现铜钱看不出什么变化。

两口子面面相觑,正好听见货郎的叫卖声,钱氏便忐忑的拿了几文“神钱”出去买了些针线。结果第二天醒了一数,果然一文不少,那钱还真自己飞回来了。

张文俊这下可乐开花了,因怕一次花太多容易引起怀疑,只敢几文十几文不超过二十几文地用,不料时间长了还是被人发现了蹊跷。

屋顶之上,两个人影鬼魅一般静静站在夜色里,堂而皇之地偷听屋内张文俊夫妇的对话。

“果然是青蚨之术,这倒霉虫子还没被捉光啊。”月芜嘀咕。

秦风的注意力却在那妇人身上,眸中有些难以置信:“她……”

“嗯,是那个公主的转世,不过这一世看起来不太走运。”

月芜不甚在意,秦风却心中怅然不已,当初看到阿萝的转世若锦过得平安喜乐,他才放心离去了,毕竟就算是同一个灵魂,阿萝是阿萝,若锦是若锦,他不会为此痴缠。而现在看到她再一次投胎,却是这般不如人意,心中还是十分挂怀。

这几日,有过丢钱怪事的一些人聚在酒肆,通过梳理自己的遭遇,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共同的事,就是只要是那个张姓年轻人和他娘子来买过东西,那么第二天肯定会少钱,他们怀疑这两口子会妖术。

本来是揣测之言,一传十,十传百的,就成了真事,一帮人纠集到一起,气势汹汹地奔张家而去。

张氏夫妇吓得用东西堵住院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一看就心虚的表现更让人笃定他俩有鬼,咒骂声、撞门声越来越大。

“时至今日,依然要执迷不悟吗?”一个威严空灵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把本就提心吊胆的夫妻俩吓了个半死,拼命磕头。

“神仙奶奶,观音菩萨,我们错了,不该用那神钱行骗,请您大慈大悲,饶恕我们吧!”

好一会儿才听见那声音又道:“青蚨复去又复来,今日同去不复来——”

只听见分别装着子钱和母钱的罐子一阵哗啦乱响,一枚枚铜钱泛着青光,像长出了一对光翅一般从罐中飞出,穿过窗户,飞到了院门外的上空,两两盘旋,聚在一起像一小块发亮的青色乌云。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一时忘了喧哗,铜钱乌云盘旋了片刻,哗一声开始下铜钱雨,砸的人群哎呦不已。

等铜钱下完,剩下一片青光也缓缓散去了,人们一数手中的铜钱,嘿,不多不少正好是自己这段日子少掉的数目。

这件事后来被传得老远,都说是神仙显灵惩罚了使妖术的张氏夫妇,张文俊夫妻俩没办法,贱卖了那间老宅子远走他乡了,从此再无音信。

“多谢。”

秦风感激地对月芜行了一礼,这次多亏月芜出手,才将那两夫妇从迷途拉回来。钱氏随丈夫避去了山林,男耕女织,虽然清苦些,但总算过得安心了。

月芜正在犯懒,歪在山上的小亭里逗弄小青鸟。她可不是为了谁,她只是无聊找点事打发时间而已,没错,就是这样。

但愿青蚨那种倒霉虫子能离人类远些,不要再被人类的贪心利用。

编者注:本文为“月芜”系列文,欢迎点击《月芜》阅读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