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芜之画美人
朔月之夜,整个夜空黑漆漆的,只有几颗星子闪着微弱的光。
她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美人正在凭栏望月,美人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淡淡轻愁,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看着看着,仿佛看到这个画中美人就坐在面前,朱唇轻启,似要诉说什么。
她轻抚自己的脸颊,看着铜镜中倒映出的美人图满意地笑了。
那画上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只是当初画出来比她本人要美。
可她将画挂在房中一段时日后发现,自己的容貌越来越美,越来越接近画中人了,不由惊喜异常,更是每日迷恋地在镜中比较自己的脸。
“小姐,厨房的汤熬好了。”一个丫鬟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碗掀帘走进来。
她回头笑道:“先放到桌上吧。”
丫鬟应了一声,抬眼看到了她的脸,顿时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手中的托盘失手掉到了地上,那碗精心熬制的美容养颜汤洒了一地……
青州城最近来了一位画师,在桥头的柳树下摆了画摊,山水风景不画,专画美人图。
据传他画的美人栩栩如生,神态各异,有的似闲花照水,有的似弱柳扶风,有的在月下抚琴,有的在花间起舞……总之,各式各样的美人他都能画得相当传神。
这还不算什么,毕竟他画来卖的都是自己虚构出来的美人,用他的话说,美则美矣,也只是没有灵魂神韵的假物。
他更擅长给真正的美人画像,那双机敏锐利的眼睛总能在刹那间捕捉到一个人最美的一刻,然后落笔作画,一气呵成,被画者最好的风韵神采跃然纸上,看起来比真人还要美上三分。
画师初来的时候,原本没引起什么注意,可以说乏人问津。他也不着急,每天坐在柳树下悠闲品茗。渐渐地,卖出去的几幅美人图大受好评,就有人上门来,想让他给画一幅画像。
来的正是绣春楼花魁含雪姑娘,她长得肤如凝脂,婀娜风流,是远近闻名的尤物。
画师二话没说,当即提笔为含雪姑娘画了一幅画像,作画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画成之后,含雪看着自己的画像满是惊喜,上面的粉衣美人衣袂飘飘,临风起舞,一张极尽妩媚的面孔生生比本人还要美艳。
画师称与含雪姑娘有缘,一文钱没收将画送予了她。
这幅画像被挂在绣春楼最显眼的地方,自有了那画像,含雪姑娘眼瞅着一天比一天漂亮,越来越像画中人,见过的人都说画师的画有仙气。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轰动了整个青州城,好多人慕名而来,想求一幅能让自己变美的画。
但画师却有一怪癖,他觉得合他眼缘的,死缠烂打不收分文都要给人家画,不合他眼缘的,千金奉上都不会为人画一笔。
如此一来,画师就被传得更神了。
再加上画师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身穿蓝色锦袍,头束白玉冠,站在那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活脱脱一个浊世佳公子。
就凭这点,也够青州城的姑娘小姐们趋之若鹜了,有的小娘子一天能从他的画摊来回经过十几次,只盼望能入得画师的青眼。
这日,画师正无趣地坐在树荫里打盹,不时有手持团扇的女子半掩着面一边偷偷看着他,一边慢腾腾走过。
他半眯着眼,一概视而不见,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了。
青石拱桥那头慢慢露出一角纸伞,绯色的伞面,绘了嫣红的梅花,随着持伞人一步步走上石阶,一袭红衣出现在画师眼前。
画师的眼睛顿时一亮,目不转睛盯着伞下人,却因纸伞的遮挡看不真切面容。
“姑娘,留步!”
画师的一声呼喊引来众人瞩目,持伞女子脚步一顿,扬伞转过身来。
沈寄远脑中嗡的一声,一阵眩晕。
面前这个红衣女子青丝如墨,眉目如画,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却让人见之难忘,可为什么觉得她莫名的熟悉?
月芜等了半晌,却见那人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肩上的小青鸟扑扇了下翅膀,轻鸣了一声。月芜一笑,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回过身想继续前行。
“姑姑姑娘,先先别走!”沈寄远激动地都磕巴了,再次出声上前拦住月芜。
“到底何事?”月芜挑眉,也有些奇怪自己的耐心,若是往常早自顾自走了,哪里听他啰嗦什么。
沈寄远还是有点磕磕巴巴道:“姑,姑娘可否让在,在下给姑娘画幅画像?”
月芜垂在袖子里的左手轻轻掐算了几下,然后对沈寄远嫣然一笑,声音低柔悦耳道:“好啊。”
沈寄远租住的小院在城北的一条巷子里,位置偏僻,环境清幽。
月芜收了伞,打量着这个有些阴气沉沉的宅子,眼中闪过一丝趣味。
“姑娘请进,我画画很快,只耽误姑娘一会儿就好。”沈寄远收了画摊,殷勤地一路引着月芜过来。
月芜却站在门口没有动,她似乎有些迟疑道:“为什么非得进去画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吧?”
沈寄远一拍脑门,歉意道:“看我,忘记告诉姑娘了,内人在家呢,请姑娘放心,在下绝对没有不轨之意。”
月芜把小青鸟托到手上,对它柔声道:“乖,先去玩吧,一会儿我去寻你。”小青鸟眨眨眼睛,“啾”了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姑娘养的这只小鸟真好看,还这么乖巧。”沈寄远见状夸奖了一句。
推开门,是一个整齐简洁的小院,栽种着花草树木,凉风悠悠吹来,吹散了两人身上刚才在太阳下行走所带来的暑热。
“相公,你回来了。”一个身穿杏黄衣裙,头戴银簪的清秀女子迎了过来。
沈寄远对月芜笑道:“这是贱内何氏,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月芜。”
沈寄远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下,转向何氏道:“娘子,这位是月芜姑娘,你去备些茶点招待客人,我一会儿要为月芜姑娘作画。”
何氏温顺地应了一声,对月芜行了个礼,便低着头退下了。
沈寄远的画室设在东厢,里面打扫得窗明几净,桌上摆了画具和纸张,但奇怪的是,墙上一幅画都没有悬挂。
月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没骨头似的懒懒地靠着椅背,支着下巴问道:“请问什么时候开始?”
沈寄远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一面快速地铺开画纸,摆好各种颜料,一面对月芜说道:“姑娘不要动,保持这样就好。”
就在沈寄远落笔的一刹那,月芜看到那画纸上逸出丝丝缕缕的暗紫气息向她飘荡过来,当然,那是一般人看不到的。
月芜也就装作没有看到,任那暗紫的光雾笼罩了自己。
身体里的生命精气被快速地抽取出来,沿着那暗紫的雾气又传回画上。
月芜一动不动,只是做出有些虚弱的样子。
沈寄远下笔如飞,手中的画笔都挥舞出了残影,画上一个红衣女子渐渐成型,她斜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红衣迤逦,墨发长长地蜿蜒而下,如玉的脸庞上春睡初醒,透着动人的慵懒之色。
“月芜姑娘,你真是太美了,有了这幅画,你以后会变得更美的。”沈寄远完成最后一笔,赞叹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能不美么,用本人生命精气画出的画像,比本尊还要活灵活现,美上几分。
若日日对着这能吸食生命力的画像,本尊也会在短时间因燃烧生命精华美丽起来,不过那都是假象。正值青春的女子会如同开到极盛的昙花,转眼间颓然败去,几十年生命弹指而过,恐怕最后没几天活头。
沈寄远看着月芜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脸上又突然闪过失望。
他拿起画,嘴里念叨着:“不是她,她那么厉害,怎么会中这区区的画靥之术……”
“我当然不会中这种低级法术,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月芜淡定地起身,从愣住的画师手里抽出了那幅画像,然后纤手一翻,指上燃起了一簇青色的火焰,直接吞噬了画像。
“青冥火……”沈寄远脸色苍白,退后了几步。
画像被毁后,月芜之前被吸走的生命力又还了回来。
月芜开始活动手脚,全身气场全开。如果小青鸟在,一定乖乖飞到一边等着观战,因为月芜这是要准备揍人了。
沈寄远的眼中却又闪起一丝光亮,天呐,真的是她,她现在的样子跟娘说的一模一样!
“月芜姨……”他刚开口呼唤,就被一记拳头轰到了墙上,不等他把后面的字吐出来,月芜又一拳跟上,打得沈寄远七荤八素,没几下便晕了过去。
“还不给我滚出来,非要我动用青冥火么?”
月芜冷冷地对着晕过去的沈寄远喝道。
片刻,沈寄远身上浮出一片暗紫色的光影,飘到空中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似乎很害怕,对着月芜连连作揖求饶。
月芜冷笑道:“还敢求饶?一个幽冥鬼使就敢附身于人,祸害人间,看来冥王的管理能力不怎么样嘛。还有,在我面前装弱是没什么用的。”
说着,长袖一扫,那片暗紫光影躲闪不及,随着一声痛呼摔到地上现出一个紫衣女子,头戴银色双凤钗,看面貌竟与刚才见到的那个何氏有些相像,只不过更加貌美。
紫衣女子现身的时候,正在厨房的何氏顿时化作了一阵紫烟消失了。
“月芜仙子果然如传说中那样爱管闲事。”紫衣女子忍着痛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
月芜冷哼道:“知道我爱管闲事,还敢主动找上门来,是嫌自己命长吗?”
紫鸢有些气急败坏,她踹了地上躺着的沈寄远一脚道:“还不都因为他,我虽附在他身上,却不能控制他的全部神智,以前都是我选择要用画靥之术的人,他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特别执拗要拦住你。”
紫鸢原是冥界的鬼使,却因太贪恋容颜的美丽起了邪心,利用职务之便,从冥界封印的禁术之中偷取了画靥之术。
这种邪术需要善画之人在为他人作画之时,将被画之人的神魂精粹和生命元气一并融入画中,供施法人吸取。
若被画之人日日对着这如同法阵一般的画像,便成了施法人长期吸取的对象,不多时日便命不久矣。
紫鸢偷取禁术的行径被冥界发现,冥界派出大批鬼差来捉拿她,她在逃亡路上遇到了沈寄远,发现他不仅画技精湛,而且体质异于常人,简直就是附身的不二人选。
她假意一番哭诉,颠倒黑白,沈寄远心一软便同意让她附身躲过了追兵,谁知她从此赖上他不肯走了。
何氏便是她放出的一个傀儡分身,用来混淆视听的障眼法。
后来沈寄远在她的操纵下运用画靥之术将被画女子的青春美貌都献祭给了她,让她变得愈来愈美。
沈寄远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他的神智并未完全被紫鸢控制,但又身不由己地一次次为虎作伥。
这次遇到月芜,他完全是凭本能去拦下了她。
他心中抱着一丝期望,如果她真是娘说的那个人,那么他就有救了!
“哦,那这样看来他并非完全受制于你,怪不得有点神经兮兮的,那我下手有点重了。”月芜有些歉意地看了看脸肿成猪头的沈寄远。
紫鸢颇有些懊悔道:“本来听到你的名字,我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只是凑巧,毕竟你看来就是一个凡人的样子,我才敢放任他对你使用画靥之术,没想到你都是装的!”
月芜两手相互捏着拳头,一副要开打的彪悍样子,她斜睨着紫鸢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放马过来,打得过我就放你走。”
紫鸢在冥界就听说过这个煞星的名头,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她眼珠一转,一咬牙撒出了一把黑紫色的星芒,却不是对着月芜,而是撒向了躺在地上的沈寄远。
她就赌一把这两人有不寻常的关系!
月芜果然出手去阻拦那片一看就有毒的紫芒,紫鸢趁这个机会一跃而起,扑向窗口想借机逃走。
“哪里走!”
随着一声暴喝,一个玄衣男子手持一把白色长剑破窗而入,阻断了紫鸢的去路,后面一只青色小鸟欢快地飞了进来,落在月芜的肩头。
月芜驱散了毒芒,扭头看向小青鸟笑道:“你个小机灵鬼,还知道去搬救兵了。”
她因担心露出破绽,便让小青鸟先行离去,没想到这小家伙去把秦风叫来了。
紫鸢和秦风同属魂体,法力相当,一时斗了个难分难解,月芜也不上去帮忙,而是把地上的沈寄远弄醒了。
沈寄远勉强睁开一条缝似的眼睛,看见月芜后一阵欣喜,口齿不清地唤道:“掠无离母(月芜姨母)。”
月芜无奈,伸手在他脸上拂了一下,柔和的白光闪过,沈寄远脸上消肿不少,至少能看出点原来英俊的样子。
“你是阿霄的儿子。”月芜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问句。
她对推衍之术不是很精通,这次也是算出沈寄远与自己有渊源,看他神情行事又有些诡异,便来一探虚实。后来发现沈寄远是半灵之体,她才想到,他是阿霄和沈子文的儿子。
沈寄远激动地点点头,满脸崇拜地看着月芜道:“我从小听我娘提起您,她说我才出生的时候,您曾救过我们母子。”
月芜抚额,为什么阿霄和沈子文的儿子看起来有点缺心眼呢,居然还被人附身利用,简直太丢脸了。
“你爹你娘呢?”算起来都过了两百多年了吧,凡人生命短暂,不知和阿霄相守到几时。
“我长大后相貌一直没变,娘亲也未曾变老,怕引起世人非议,我们一家三口便避去了深山。后来我娘为了给我爹续命,渡了一半修为给爹,然后带他四处寻找灵药巩固身体。我因醉心丹青之术,便自己一人出来在世上行走。”
后来遇到了那个美貌的紫衣女子,被她巧言所惑,竟成了她害人的工具,这么丢人的事他才不要自己说出来。
就在两人认亲的功夫,那边两人已分出了胜负,还是断情大展神威,将紫鸢死死压制住,最后被秦风所擒。
“将她交给鬼差吧,冥界自然会处置她。”月芜告诉秦风怎么找到鬼差,又交给了他一件信物,防止他也被鬼差当游魂野鬼给抓去了。
秦风领命押着紫鸢走了,临走月芜随手破了她身上的画靥术,无数生命精气从紫鸢身上散去,她的容颜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原本认命服输的紫衣女子一下子尖叫起来,疯狂的样子让秦风差点压制不住。
还真是爱美如命啊,只是,用别人的生命和美丽来换自己的容颜不败,未免太自私太缺德了。
绣春楼悬挂的那幅含雪画像突然冒起青色的火焰,眨眼烧得灰都不剩。正在花台上起舞的含雪一声惨呼倒在地上,原本美极的容颜迅速衰老下去,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子在人们面前变成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
其实她还算幸运的,画像时间并不长,要知道,之前在别处被画的女子,大多已回天乏术,香消玉殒了。
此事引起青州城一阵恐慌,官府为了安抚民心,派出官兵找到了画师的住所,却发现早人去屋空了,只好对外称已请法师收服了妖邪,让百姓安心。
青州城外的一处崖壁上,有一个与世隔绝的石洞,此时却有人声传来。
“月芜姨母,我错了,饶了我这次吧。”沈寄远都快哭了,他也是被人利用,身不由己啊,为什么月芜姨母还要惩罚他。
“少废话,伤了那么多人命,就算无心你也要担业报的,在这好好面壁思过,为逝者祈福赎罪。”
月芜双手叉腰,凶巴巴道。
沈寄远顿时蔫了,月芜又指着一处道:“待那钟乳滴满,你便可以离开了。”
沈寄远闻言探头一看更是苦不堪言,那倒挂石笋的笋尖上正欲凝未凝一滴白色的石钟乳,而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水洼,已攒了浅浅的一层石钟乳,照这个速度得猴年马月才能滴满啊。
月芜在洞口设下了一层隐藏结界,又唤来一个地仙,委托他定时给沈寄远送一些灵果后,便不理沈寄远的哀怨呼唤,扬长而去。
这孩子太不省心了,还是关起来放心。不良长辈月芜心里这样想着,展袖御风而行,去找自己的两个小跟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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